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拟入画中行

——晚明江南造园对山水游观体验的空间经营与画意追求

顾凯 GU Kai

 

 

摘 要 晚明江南园林的营造,不仅在景物形式效果方面有着重要改变,而且在山水游观体验方面表现出前所未有的重视,呈现出空间经营的新意。这样的转变也与画意宗旨息息相关,山水画意并不只是静止的画面欣赏,还在于时间性的动态游移。对此的理解,有助于更好地把握晚明江南园林中复杂而综合的空间经营特点。

关键词 中国园林史 晚明江南 游观体验 空间经营 画意追求

ABSTRACT In the garden making of the Jiangnan area of the late Ming period, great changes happened not only on the formal scenery effect, but also on the traveling experience of shanshui, showing the innovation of spatial arrangement. Such a transition is strongly related with the painterly-idea purpose, paying great attention not only to static formal appreciation, but also to dynamic moving with time. This would help understand the features of complicated and comprehensive garden space in the late Ming Jiangnan.

KEY WORDS Chinese garden history, Jiangnan area in the late Ming, traveling experience, spatial arrangement, painterly-idea pursuit

 

 

“To Walk in Painting”: Spatial Arrangement and Painterly-idea Pursuit for Shanshui Experience in the Garden-making of the Late Ming Jiangnan

 

 

晚明江南造园有着突出的繁荣和重要的转变,在笔者的先前研究中,已经分析了晚明园林营造的各个组成要素(叠山、理水、花木、建筑)及整体风格的转变,其中在建筑部分提及了园林空间效果的凸显,但尚未对山水游观中空间经营的新意进行详述。此外,对于晚明江南园林营造转折的内在动力,笔者阐述了直至晚明才自觉确立的画意宗旨对于各造园要素处理与园林风格变化的作用,主要集中于视觉形式方面的画意追求,但对空间经营效果的意义尚未详论。

本文拟关注晚明江南园林营造中山水游观体验所呈现的空间经营上的新意,并阐述画意宗旨对此空间体验追求的作用,在此基础上,更为深刻地理解晚明江南园林中复杂而综合的空间经营特点。

 

一 晚明江南园林的山水游观体验

 

在晚明以前的园林中,各个相对独立之“景”是主要的欣赏对象,静观是主要的欣赏方式,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动态游赏固然存在,但其主要在于对另一景点的目的性到达、对各处离散景点的联缀,或是在于内在心境安适的“逍遥相羊(徉)”,以及偶尔如曲径、曲桥这样的趣味性获得,而一般不在于对运动中具体景致变化自身的欣赏。对于园林中所营造的山水景致,在各类园林文献中也未见对运动中连续性体验的描述。作为山水主题营造最重要的对象——假山,主要是作为视觉观赏的景象以及可登高望远的场所,比如在造园叠山较为活跃的明代中期,上海陆深的“后乐园”中已有较复杂的叠山,“具有峰峦岩壑之趣”并“可登以待月”。但对于具体登山游赏并无任何描述,说明对游赏过程中的动态体验尚不在意。

进入晚明以后,对园林山水景致的欣赏,江南园林设计在越发重视假山营造的同时,也越发重视在其中的动态游观体验。景观形态的欣赏,只是江南园林假山营造所追求的一个方面,而动态的游赏体验是绝不可忽视的,甚至往往更加重要,这在明清江南的大量园林相关文献中清晰可见。

一方面,在园林假山的营造中,设置多样的游径,并增加沿途景致的丰富性,如张宝臣《熙园记》中所描述万历年间松江顾正心“熙园”中的大假山:“好事者每欲穷其幽致,则入西麓,出东隅,如登九折坂、入五溪洞,怪石巃嵸,林薄荫翳,幽崖晦谷,隔离天日。自午达晡,始得穿窦出。”通过种种山林景象及相应路径的设置,营造假山游观的丰富体验。

另一方面,游人在假山欣赏中的动态体验感受,也受到特别关注。1631年完稿的《园冶》是中国园林史上唯一造园专著,其中有“掇山”专篇,计成这样描述假山中的游赏:“信足疑无别境,举头自有深情。蹊径盘且长,峰峦秀而古,多方景胜,咫尺山林。”正是在“盘且长”的山中“蹊径”上“信足”漫步、“举头”欣赏、移步换景之时,方能获得“多方景胜”之感,触发“深情”,真正领略“咫尺山林”之“境”。加入了人的游观体验,“景”上升到“境”,是假山欣赏更为重要的方法,也是假山营造更为重要的目的。

除了《园冶》这样的理论专著,在晚明盛行的园记文献中,可见大量对游人于丰富山水之景(尤其是假山)中的动态游观感受的叙述。不仅描绘了行进过程中的多样景象,而且体现出变化的空间体验。如在汤宾尹《逸圃记》中可以明确感受到连续性的空间节奏体验变化:“从‘最胜幢’东折而南,复而西,土阜回互,且起且伏,且峻且夷,松杉芃芃,横石梁亘之,曰‘霞标’。其下即‘谷口’。穷冈转径,芊绵葱倩,卓庵三楹,曰‘悟言室’。涤游氛,栖灏气,游者疑入深山密林焉。”在“回互”“起伏”“峻夷”等连续变化的路径设置中,游人能获得渐入佳境的连续性体验。

除了这种舒缓持续的空间变化,晚明园林中还非常注意营造一种突变的戏剧性效果,尤其是假山营造很容易形成内奥外旷或下奥上旷的空间对比,因而经常得到采用。16世纪后期著名文人王世贞营造的弇山园被公认为当时江南第一名园,王世贞对其中山林境界的变化体验极为欣赏,在《弇山园记》中记述:“盖至此而目境忽若辟者……右折梯木而上,忽眼境豁然,盖‘缥缈楼’之前广除……”如“目境忽若辟”“忽眼境豁然”这样的描述,展示了从相对狭小空间忽而转入豁然开朗境界的营造,使得游人获得一种意外惊喜的游观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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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上述晚明江南园林中对山水游观体验的新意展现中,还可以总结出一种对于丰富空间感的营造及欣赏的新取向:无论是连续性的空间节奏变化,还是突变性的空间对比效果,都反映出空间体验已经成为新的突出关注对象。

 

二 画意造园宗旨与山水空间经营

 

在笔者先前的研究中,已经论证了画意宗旨对于晚明江南园林营造转折的重要推动作用,所关注的要点在于视觉上的画意追求——各类造园要素配置及整体风格;那么对于以上所论的山水游观空间体验的新意,是否与这种画意宗旨相关?

在以往各种关于画意影响造园的认识中,对于具体造园方法的关注,基本上都集中于园林的视觉画面效果,如综合的构图、细部的皴法等;即便有关于层次、深度等与空间相关的关注,如“三远”等,也仍然是视觉角度而未涉及空间的动态体验。但事实上,对于造园的画意宗旨认识,还应看到中国传统山水画观念中对于空间性动态体验的关注,由此才能真正理解晚明江南园林营造中的深刻画意追求。

中国的山水画意,绝不仅仅意味着画面、构图的欣赏,还重在精神性的漫游。在山水绘画理论中,无论是画家的创作还是观者从画中所得,都不是静态的,而是需要“游”的存在。关于山水绘画的创作原理,宗白华在《中国诗画中所表现的空间意识》一文中指出:“画家的眼睛不是从固定角度集中于一个透视的焦点,而是流动着飘瞥上下四方,一目千里,把握全境的阴阳开阖、高下起伏的节奏。”这种并无固定视点而是基于动态体验而形成的绘画,对其的欣赏也自然是一种随时间而动态游移的关注。如刘继潮指出:“郭熙关于山水画‘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美学理想,首次明确将时间性意识引入山水画的表现之中。故而二维平面上的静态山水,生成流动的气息,让观赏者随着近坡、远岸、坡脚、山径、溪流等游目骋怀,在循环往复中体验审美世界的无限意蕴,以达畅神。”

当画意确立成为园林的宗旨,这种根本的画意原理对于园林的欣赏也随之产生深层次的影响,从着重关注单个离散景点中的静观,到逐渐关注连续性的动观,行进过程中的空间体验成为重要欣赏内容。

与山水画欣赏中对连续性漫游的要求相一致,画意追求影响之下的晚明园林中,也开始出现对园林中空间体验的动态连续性欣赏,如在前述王世贞、吴亮等人的园林诗文中可以明确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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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看到,前述晚明江南园林中山水游观空间体验的新意,正与画意宗旨息息相关。画意从来不只是相对静态的形式关注,还在于时间性的游目骋怀;体现于园林,则在于动态行进中的空间感知体验。从而画意追求下的空间经营,使得园林山水游观体验得以前所未有的丰富。

 

三 画意追求之下的园林空间特色

 

在认识了画意追求对晚明江南造园在山水游观体验方面的推动意义后,还可以进一步延展至整个园林的动态游观,从而更好地理解晚明造园在空间境界方面的营造特色。

首先,晚明江南造园在强烈的画意取向之下,空间经营的丰富性、复杂性大大增强。这与晚明之前以清旷简洁为主的园林空间面貌形成鲜明对比。在对多样空间进行组织后产生丰富的连续性体验变化中,山水画意中所追求的阴阳开阖、高下起伏的节奏化境界得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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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对这样的复杂性园林空间经营中,晚明园林获得了一种前所未有、难以穷尽的丰富效果。计成主持设计建造的扬州影园是其中杰出代表,小而多变的特点在郑元勋《影园自记》中得到表达:“大抵地方广不过数亩,而无易尽之思,山径不上下穿,而可坦步,然皆自然幽折,不见人工。”虽仅“不过数亩”之小而“无易尽之思”,这是极难达到的境界,可见复杂程度。这与前述茅元仪《影园记》中明确提及“尺幅之间,变化错综”的画意追求与复杂效果完全一致。

其次,在关注游观体验的画意追求指引下,晚明江南造园关注游观过程的连续性,从而使园林空间呈现出综合性、整体性的特点。这与晚明之前以疏朗、离散景点为主的园林面貌构成形成鲜明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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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所述园林空间营造的复杂性和整体性关注,往往在布局设计阶段即被仔细的综合考虑,在方法论层面得到明确关注,正如祁彪佳在《寓山注》中所总结:“大抵虚者实之,实者虚之,聚者散之,散者聚之,险者夷之,夷者险之,如良医之治病,攻补互投;如良将之治兵,奇正并用;如名手作画,不使一笔不灵;如名流作文,不使一语不韵。”“不使一笔不灵”“不使一语不韵”纳入对每个局部的考虑,各景点与总体之间,以及各景点之间的关系极为密切,园林的整体性空前强化;“攻补互投”“奇正并用”的巧思则形成园林体验的丰富变化。而“如名手作画”的比喻,也正显示出画意追求对于园林营造的强烈作用。

 

四 余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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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多内容详见2016年第6